大器玉成:中國工藝美術大師顧紹培
祖輩業陶的情況
我出生在一個陶業世家,祖輩都是從事紫砂制陶的。我的外祖母、母親都從事紫砂壺的制作,我外祖母的母親也是做壺的。記得我進廠時,家里有一把打身筒的拍子,還是我外婆的母親做頂海壽星壺時用的,后來不慎丟失了,不然倒是一個很好的歷史見證。我爺爺是從事紫砂彩釉工藝的,這種工藝數我家在蜀山地區做得最大,特別是與上海鐵畫軒一直相互配合,可說是三代世交。鐵畫軒出品高檔的紫砂陶品,出口到南洋、歐美,紫砂器的上釉,做彩釉都是由我們家來完成的,我爺爺一輩子都從事紫砂彩釉工藝,這也是一種紫砂的藝術。因此比較確切地說,我出生在一個紫砂陶業世家。
50年的從藝經歷
第一,我從事紫砂創作,雖然跨度有50年了,追根尋源,與我出生陶業世家有關系。上小學時,我就很喜歡看外祖母、母親做紫砂壺,我的左鄰右舍也都是做壺的,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,從小就培養了我對紫砂陶藝的熱愛,這種對紫砂的熱愛,一直激勵著我,從普通藝徒開始,到成型工,逐步開始創作,再成為廠生產技術骨干,為新產品設計、打樣、生產,幾十年來,我一直安心專業,熱愛專業,所以這種對紫砂熱愛的心理,非常重要。
第二,因為我熱愛紫砂,所以能安心專業、肯苦、自覺磨煉自己,幾十年來煉就了扎實的專業基本功,這與自己的努力分不開的。
第三,就是師父輩的言傳身教,教我們怎么做人,怎么在技藝上提高,當然自己不下功夫,是學不到真本領的,我的好多經驗,都是從實踐中得來的,也是同師父輩的指導、教誨分不開的。
我1958年進宜興紫砂中學學習,啟蒙老師是潘春芳等,1959年進宜興紫砂工藝廠,邊學習邊實習,同班同學有潘持平、周尊嚴、周桂珍、張紅華等。1961年師從陳福淵老藝人,專習花盆、花瓶的制作技藝。1962年學徒畢業。實際上當時的紫砂中學的學生不比專職的徒工差,類似現在辦得好的技工學校。
1963年后,在顧景舟大師、陳福淵老師的帶領下,參加了為日本定制的多批大型紫砂花盆的打樣工作。
1975年-1985年,十年里,我在第一成型車間工作,主要是設計,打樣花瓶、花盆,這10年對我的盆瓶技藝的提高是一個飛躍。其中好多大件、特大件作品的創作設計任務都落在我的身上,如“特大扁方鳳耳瓶”、“枕式鳳耳瓶”及1984年在德國萊比錫獲金獎的“百壽瓶”等。
1982年后,廠里開始叫我帶學生,呂堯臣一個班,我一個班,重新集中重點做壺,臨摹、研究、分析陳壽珍的掇球、仿古,而方器是我的專長。這對我也是一個飛躍,因為沒有正式帶班,我感覺在傳承上總還缺一課,我帶班和我的老師一樣,教我的學生:先要做好人,再能做好壺。
整個20世紀80年代,我幾乎每年都得獎。記得當時的高海庚廠長專門叫我寫篇文章,在全廠大會上發言,我總結了自己的三大任務:一是完成生產任務,二是創作創新,三是培養人才。正如顧景舟大師說的,廠里做大件,給顧紹培,我最放心。
1993年我調到宜興錦達公司,這是宜興陶瓷公司第一個合資企業,也是領導對我的器重,任命我為公司總工藝師。又是一個十年,我從培訓員工抓起,近200多初、高中畢業生招進來,從打泥片學起,三年帶班,嚴格教育,化了我很大的功夫,令我欣慰的是,這批徒弟都不錯,至今都已成長為紫砂界的新生力量。
2003年我回宜興紫砂工藝廠,任副總工藝師。當時我已接近退休年齡了,但既擔承此職,還是盡力幫助企業做些工作,盡量團結、凝聚老一輩大師,為新形勢下的發展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。
我在自己的工作室一直堅持創作,半天肯定是在泥凳前的,從未脫離過自己終身熱愛的紫砂陶藝專業。我的辦公室和工作室始終是放在一起的,可以說50年來,我從未脫產過,我從未離開紫砂陶藝創作的第一線。
創作“紫砂百壽瓶”及在德國萊比錫博覽會榮獲金獎的過程
我從事紫砂陶藝門類比較廣泛,實際上這與當時廠里及我們國家的經濟形勢都有密切關系。那時什么品種市場上好銷,廠里就生產什么產品,作為職工,首先要根據廠里的生產任務來設計制作。我有個指導思想:干一樣、愛一樣、做好一樣。上世紀70年代,宜興紫砂工藝廠70%的產品都是制作花盆、出口日本。后來,陶瓷公司的領導講到,歷史上有很多優秀的紫砂陳設花瓶,因文革中作為封、資、修作品被打入冷宮,能否設計一些好的、新的、高檔的紫砂陳設花瓶,恢復這一傳統產品。我記得1974年后我自己就已暗下決心,要把紫砂花瓶作為我這一時期的設計創作重點。
從1975年至1980年的五年中,我重點鉆研紫砂花瓶的設計創新。我喜歡總結其它陶瓷產區的花瓶及歷史上紫砂花瓶的造型特點,吸取它們的特點長處,創作出符合時代特征的新的紫砂花瓶造型。
1978年開始,我設計的新的紫砂花瓶作為展品就參加國內外的各種展覽,這個任務是我主動承擔的,我做的瓶基本上都參加了國內外的展覽。1979年是我制作紫砂花瓶的高峰期,例如“枕式鳳耳瓶”,在北京參加宜興陶瓷展覽,并被故宮博物院收藏。
實際上“紫砂百壽瓶”的初稿,1979年我就開始設計了。1983年的下半年,當時我帶華健他們這個班,制作了幾只“百壽瓶”,其中由譚泉海鐫刻的一只送德國萊比錫國際博覽會參展,我當時也沒有什么更多的想法,只是想把花瓶做好,能反映現代水平。花瓶制成后,海庚廠長,顧老對我的做功、造型都比較肯定。記得那時每個晚上都干到十一、二點鐘,沒有獎金,沒有報酬,比較自覺,不是為了要去參展,得獎,主要還是從學習、提高自己的專業水平上考慮的,只是想把新的作品做好,根本沒想到它會在國際上得金獎。我創作時歷來比較放得開,不受任何約束,就像運動員參加比賽一樣,沒有包袱,所以反而能出好成績,能出好作品。
當時得金獎的消息還是在廠里上樓時,我的學生華健告訴我的,我當時也沒反應過來,我根本沒覺得它有多重的分量。實際上“百壽瓶”獲國際金獎,正是我五年來在紫砂花瓶造型上的積累與突破。
怎么處理紫砂陶藝上大與小的關系
我認為搞造型設計,一定要有節奏感,作品的節奏感越強,它的韻味越足。只做小的,放不開,如同繡花一樣;做大的,能掌握作品的氣度、骨架。如同古代的青銅彝器一樣,它象征的是一種權力,所以它的造型有氣度、有力度,有一種不可動搖的霸氣。我把古代青銅器的這種霸氣吸收到紫砂大器的造型上來,紫砂大器的造型也要有霸氣、有力度。要大氣,就要掌握它的韻律、節奏,再加上平衡、和諧,就產生了韻味。
哪為什么又要做小的呢?小的不但能體現造型的個性,同時能表達紫砂的主流技法,把紫砂工藝最根本的東西體現出來,這不是煮漿、灌漿工藝能表達得出的,沒有扎實的基本功,小的沒法做,做小的能體現紫砂技法上的真功夫。同時造型上要以小見大,小器是微型的、把玩的,要在把玩中體現美觀,要從視覺角度體現審美,要符合把玩的要求,這和大器在視覺上是有區別的。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。是宏觀與微觀上審美的不同。所以我又做大、又做小,不能做大成不了“大器”,只能做大,不能做小,不能表達紫砂藝術的主流技法,沒有了紫砂陶藝的把玩韻味了。
總之,我認為紫砂造型設計不論大小,都要源于生活、體現生活并高于生活;要健康向上給人一種伸展、擴張的空間感;作品要用心來做,它是自己心聲的表達。我寫過一幅對聯“道法自然,妙作心造”,可以認為是我對紫砂創作的一些感悟。
我曾聽一位名畫家說過,不上黃山畫不了畫,這點對我觸動很大,記得我設計祝壽壺時,畫了二、三個草稿,壺把就是定不下來,后來決定到黃山去,爬了黃山,確實不同,你到這兒看到了大自然的壯美、靈氣,黃山的自然環境一下子就給了我靈感,祝壽壺的壺把造型一下子就在我腦海中定格了。黃山的十大名松,樹干直的,枝葉都是一邊倒的,這是黃山松的特點,回來祝壽壺的壺把馬上就定稿了,領導看了都說好。
一件好的作品,一定要用心來做。我喜歡運動,夏天上山,樹叢中有蜘蛛,我習慣拿一根棒在前面探路,比如樹梢上的葉子,心里想要把葉子打下來,心到手到,一下就能把葉子打下來。這就像舞劍一樣,心到劍也到。做一樣作品也是這樣,心到手到,作品肯定能成功。
“道法自然”就是源于生活;“妙作心造”就是用心去做,通過自己的努力,創作出好作品來。這是我從生活中品出的道理,也可以說是我的創作個性,我創作的心路歷程。
紫砂壺藝的特點及藝術風格
我的紫砂壺是注重幾何形體的,以光素器為主。我主張以線條來表現形體,不以裝飾為主。當然,方器是我的專長,在方器上我注重剛柔相濟、方圓結合、弧線與直線的結合,我也是這么鼓勵學生的。
在造型上,我注重線的生命力,講究線的情感。一個搞創作、搞器皿造型的人,如果不會掌握線,成不了氣候,至少他做出來的東西,表達感情不夠豐富,作品個性不夠突出。比如:直線、垂直線干凈利落,顯示穩重、樸素、陽剛的情感;曲線流暢、奔放,顯示女性豐滿柔和的感覺;雙曲線有一種輕快的感覺,造型上重心上移,肯定要用雙曲線,有一種對稱的美;拋物線有力度,有一種向前的力量,顯示一種流動的速度感。總之,搞造型一定要注重線的情感,線是有生命的,只有賦予線生命,造型才能做出力量來。
賦予冷冰冰的線條以活脫脫的生命
我還認為,造型上的線有兩種,一種是看得見的線,一種是看不見的線,看不見的線就是作品的生命線。象造型上的直線,弧線等都是看得見的,看得見的線好掌握;生命線是看不見的,最難掌握。怎么畫?生命線會更豐富呢?比如,人活著就有生命,能跑、能走、能跳,表現生命的各種動態美,沒有了生命,還有什么呢?像一條蛇,死了像一條草繩一樣,活著就充滿動感,有力量。實際上這就是作品造型的韻律、韻味。韻就是生命線。賦予作品有韻味,就是賦予它生命。在看得見的線和看不見的線之中,我注重看不見的線。
怎樣處理藝術上的創新與培養接班人的關系
講到傳承問題,不是現在,就是在我們剛進廠的時候,就接受了老一輩的教育,為什么要做學徒?跟誰學技術?我們當時就是跟師父學的,要把師父的本領學到手,學不好,就不合格,我們一進廠就自覺地走上這條路的。現在輪到我們年紀大了,也要象我們師父輩一樣,要把技術教給我的徒弟,我的學生。這就像大人培養孩子一樣的道理,就像人生一樣,這是事物的規律。我認為傳承實際上是一種歷史的責任,不是誰要我這樣做,也不是思想覺悟高低的問題。傳承也不是現在這個社會才有的,歷代都是這樣,不然紫砂的傳統工藝也不會傳到今天。關于傳承,你要講大道理,可能會寫出一本書來,其實道理很簡單,在我的人生階段,你應該去做,而且要做好,這是我內心的想法,這是我的歷史責任,你人不在了,你的責任也就盡到了。
我在上世紀80年代曾提出過自己的“三三制”:生產任務、創新、培養接班人是我三大任務,各占我工作的三分之一。我是勞模,這三項工作都要走在前,三三制做好了,肯定是一個合格的職工,大家都能這樣做,那什么工作都能做好。
傳承不管對誰,都有這個責任,包括我的徒弟,他們現在也在帶徒弟,怎么做?也像我們一樣,才能把紫砂優秀傳統發揚光大。
對傳承我還有個觀點:不能保守,有本事的人更不要保守。保守學不到別人的東西,保守自己不會進步,有人說過一句話“前無古人,后無來者”。我主張“前有古人,后有來者”。“前有古人”,有經典的作品,有先輩的標桿,你有奮斗目標;“后有來者”,后浪推前浪,這是歷史規律,不要老大自居,還要努力,后面優秀人才好多呢!我這個年紀的人要有緊迫感,在有生之年要很好把握自己,要孜孜不倦地工作,你才不會落伍。我希望年輕人后來居上,超過我們,這是我對年輕一代的期望。
關于家庭和愛好
我有個幸福的家庭,我的妻子叫周春梅,我常說:“我的成功有夫人的一半”。我們生有三個女兒,我現在享受著天倫之樂,心情很好,身體也很好。
我的孩子們都很努力,他們都在從事紫砂陶藝,我讓他們各自發展,他們現在都很有出息。
我平時喜歡練練書法,功夫在壺外嘛,能多接受一些其它方面的東西,對自己的創作有好處。
我喜歡運動,喜歡大自然,喜歡靜一點的環境。
我和我的家庭,信守一種包容、平和、謙愛的心態,我自認為這一點還是做得比較好的。記得2006年江蘇省紅十字會開展拯救一患白血病女孩的捐贈活動,以表示對弱勢群體的關愛。我帶著三個女兒去南京參加,當時曾有媒體采訪我,要我談談感想。我對他們說,我最高興的是三個女兒和我一起來參加這一活動,孩子們能這么做,我很高興,我要引導孩子們一起來做好這些事情。
我主張為人不要過分張揚,謙虛點比較好。過分張揚我不喜歡,尤其是有身份的人。當然這是對我自己的要求,也是我的個性,這都是從我內心講出來的觀點。